来源:大院子女 时间:2020-07-09 11:41:08作者:蔡沙弟
人在世上活个几十年甚或是一百年,一百多年,一生中会结识多少人啊!但其中又会有几个人能与自己成为朋友甚或是知心朋友呢?诚所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但我妈妈在抗日战争中,在太行山抗日前线血与火的年代结识的那些战友,真正地成为了她这一辈子里血浓于水的人生挚友!
权且在这里~我从妈妈的人生长河中撷取小小的几朵浪花,以纪念他们的战友情谊。
"小狗叔叔"
小狗叔叔"大名叫徐九泉。不过这大名他的老战友们都很少叫,当面背面都直呼他"小狗",我们这些第二代孩子们也跟着就叫他"小狗叔叔"。没大没小的,但他也不在乎。
小狗叔叔也是抗战时期太行鲁艺实验剧团唯一一位没有上台演过戏的团员。
当年在太行山的下北漳、在麻田、在清泉、在上舞…,在"前方鲁艺"实验剧团驻扎过的院子里,总能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穿着八路军装的小鬼,屁股上吊着的一支木壳驳壳枪甩来甩去的,在各个院落房间跑进跑出。他就是“小狗”叔叔。他是实验剧团的唯一的公务员兼警卫员。他主要是为剧团的几位领导,如伊林啊、龙韵啊、后来还有吕班团长啊生活上服务。如打个洗脸水呀!开饭了去老龚那儿打个饭呀!后来龙韵生了孩子,实在忙得拉不开栓了,他也帮助照看一下啊等等。
妈妈告诉我,在太行鲁艺实验剧团小狗叔叔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名人了。一来因为他经常为领导们找个人、传个话什么的,各处都熟;二来就因为他屁股上吊着的那把驳壳枪。一般情况下太行鲁艺与实验剧团是沒有人佩枪的,那么小狗叔叔就称得上是鲁艺实验剧团"唯一的武装力量"了。经常也有些大后方来的文艺知识青年将他叫住,先摸摸他的脑袋,再好奇地拔出那把驳壳枪端详摆弄一番。小狗叔叔就站在一旁指点着告诉他们,如何装子弹,如何扣扳机,形状颇为得意。
"小狗叔叔"是一个纯粹的北方农村孩子,勤快、老实,少言语。在实验剧团,除了妈妈外,他是年纪第二小的。其实他也只比妈妈大个一两岁。妈妈说,当年在实验剧团,她能欺负一下的,也唯有小狗叔叔了。那时红军炊事员老龚因为疼爱妈妈这个小八路,一般总要在开饭时给妈妈留上一块焦黄的锅巴。在当年太行山那条件下,这块锅巴就是极美味的零食了。有次开饭时,小狗叔叔怎么突然就在老龚处与妈妈争抢起那块锅巴了,我估摸着,"小狗叔叔"虽然比妈妈大点儿,但终究也是个孩子,是孩子哪有不嘴馋的?他是否也琢磨着:你是比我小,你是个女孩,我该让着你点儿,但十块锅巴你吃了九块,这块也该轮到我了吧?于是两人就抢起锅巴来了。妈妈也不是个善茬,小狗叔叔是个男孩,岁数又大点儿,妈妈抢不过他,气恼不过,顺手拿起灶台上的锅铲就给了小狗叔叔一下,正打在他的额头处…。当时还流了血,从此小狗叔叔额头上便留下了块不大的疤痕。
妈妈说,这件事当年在鲁艺造成挺大影响,小狗叔叔头上缠着白纱布依然跑进跑出,大家知道缘由后都说妈妈,看不出来,这小妮子手好快。妈妈多年来都对此心有愧疚。
妈妈一九四二年底离开实验剧团,分配去了八路军总部的先锋剧团,后又去了太行六分区。以后再未与小狗叔叔见过面。
建国初在北京战友聚会,妈妈也未见到小狗叔叔。妈妈也曾打听过,只知道小狗叔叔五五年授衔中校,在邯郸海軍某部工作。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爸爸妈妈调到北京。有天妈妈正在上着班,有位军人敲门后走了进来。来人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在了妈妈对面的沙发上。
妈妈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也有几分不快,这位也太不讲究了。于是问道:"你是?“
这位军人大大咧咧地说:"我是你的老战友,怎么?当官了就不认识人了?"
"老战友?"妈妈端详来人片刻,实在也想不出来,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真想不起来了…。
来人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一把揭下军帽,指着前额上的那块疤痕大声说到,"不认识人,这块伤疤你总该认得吧?!"
"小狗!"妈妈一下子反应过来了,惊谔片刻,站起身来哈哈大笑,"是你这个傢伙呀!"
两个战争年代的红小鬼这才在和平年代首次见面了。
那天设家宴请小狗叔叔在我们家吃了顿饭,爸爸亲自下厨,烧了几个拿手菜。
我印象深刻。放学回家,爸爸妈妈指着饭桌上的一位军人向我介绍,"这是你小狗叔叔。"我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一躬,喊了声"小狗叔叔"。全然不对这稍似有几分不敬的称谓感到奇怪,父母他们那辈战埸上走过来的人,互相之间战友情深,但讲起话来又都是不大忌讳,很粗线条的。我年岁虽小却也己然习惯了。
但大约也就是“小狗叔叔"的这个有点儿特别的称呼,让我从此记住了"小狗叔叔"。
文革时期"小狗叔叔“支左,当了一个大单位的军代表,来过武汉。那时我父母还未解放,头上仍顶着"走资派"、"大特务"等帽子,他不理会这些,径直找到爸妈的机关。造反派问他"你找这走资派干什么?"他大声回答:"我是他们抗日时打日本鬼子的老战友,来看他们的。"他一身军装,神色凛然,别人也不能奈何。他找到家里看望了爸、妈,并聊到很晚。也不回招待所去住,在我们家和我挤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
记得"小狗叔叔"这次来,给我们家带来了两只大铁筒,里面装着部队生产的"压缩饼干"。后来才知那是部队发给他的,他一点一点攒了起来。那时各种物资极为缺乏,父母工资又都只发很少一点儿,家里养着四个正能吃的大小伙子,日子过得很艰辛。这饼干着实于我们家太珍贵了。两只大铁桶,"小狗叔叔"从千里之外的北方舟车劳顿地给我们背过来,真是雪中送炭啊!
饼干吃完后,这铁桶我们家还用了很多年,我因此印象格外深刻。
文革后,妈妈又去了几次北京。那时小狗叔叔也已全家迁至北京的一个海军系统的干休所。和我父母一样过着离休老人的平静生活。老战友们又一起见了几次面。每次大家在一起也总是要拿小狗叔叔额头上的那块伤疤说笑一番。
李纪章阿姨
李纪章阿姨早先是延安抗大文工团的,1940年来到太行前方鲁艺实验剧团。和妈妈一起度过了太行山"八年抗战"中最艰苦的一段岁月。妈妈说,日寇"五一"大扫荡时,她和济章阿姨行军时总是走在一起,互相照应,历尽艰险。她和妈妈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李纪章阿姨在抗战胜利前夕,与爱人一起被派赴敌后从事秘密工作。和妈妈解放后才在北京再次重逢。
在妈妈太行山上鲁艺实验剧团的战友里,和妈妈同被窝里抱团取暖过的阿姨中,李纪章阿姨算是建国后官当得较大的吧?当年文革尚未结束,纪章阿姨就己是国家计委副主任兼物资部部长了。
纪章阿姨与妈妈关系极好,文革时期几次她来武汉开会出差,从来不住宾馆饭店,总是住在我们家和妈妈挤在一张床上"说说知心话"。李阿姨虽然官当得大,但人吃五谷杂粮,谁还能没点家务事、累心事呢?李阿姨每次來后都要和妈妈聊到很晚。但聊的什么?妈妈对爸爸和家里人从未说过。
在当年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纪章阿姨的职位真可称得上是位高权重。当年省里有关部门知道了妈妈与纪章阿姨的关係后,也曾多次上门请妈妈去北京为省里多批点计划物资。但都被妈妈拒绝了。妈妈说"战友感情不能用来干这个"。那时我的几个弟弟都参了军,部队首长"特批"他们回家来探亲,让他们为部队搞什么拖拉机、柴油等物资。纪章阿姨在我们家吃过几次饭,我在一旁亲耳听见她问妈妈"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的就讲"。但妈妈绝口不提这些事。当年计划经济时期,国家物资部权力之大不言而喻。但妈妈不肯利用一点战友情谊来做"违反原则的事情"。"自已不犯错误,更不能害老战友犯错误"是妈妈工作时经常挂在咀边的话。那时我们不理解,还对妈妈有怨言。现在回忆一下,才终于认识,妈妈那些老一辈革命者有许多行为准则是已融化于血液之中了的,他们当年参加革命的初衷,在其后战争年代血与火的锤炼之下已然成为了他们思想与身体的一部分,他们的言行处事与其说是在严格地要求自己,不如说是已成为了一种很正常的生活习惯。要他们为了一己私利去违背当初参加革命的理想与信仰,他们真正是有着难以言喻的切肤之痛!因此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刘湧阿姨和小湯叔叔
他 二人也都是我父母在太行山时期的老战友。
我们家在北京时,刘阿姨与小汤叔叔来过家里几次,这二位长辈给我的印象就是不同凡响。那时父母和他们的一些战友都正值壮年,互相之间走动较多,家里经常有客人来。来的人不是一身军装,就是中山装干部打扮。可唯有刘湧阿姨和小汤叔叔两口子~小汤叔叔西装革履,打着领带,皮鞋铮亮。刘湧阿姨更夸张,烫发不说,还总是披着花花绿绿的絲巾。在那个"艰苦朴素,学习雷锋"的时代,很另类的。
刘湧阿姨名字很男性化,性格也给人一种很敢做敢当的印象。妈妈总是管她老伴汤叔叔称作"小汤",刘湧阿姨心里不乐意,说妈妈,他比你大好几岁,你凭什么叫他小汤?妈妈说,在太行山时就是这么叫,叫了几十年,改不掉了。
有时回家遇上他们來,爸爸妈妈也只是让我上前叫上两句"叔叔,阿姨"就退出房间。那时只知道他们是"香港人"。香港人嘛~当时的慨念就是"香港就等于资本主义"~那他们穿戴上花哨点儿也就不足为奇。很久以后才知道原来他们是那个颇有点儿神密的"中联部"的工作人员。虽然是港人身份,实际上是为"党"工作的。
那时我们家在北京住的那个大院,虽然也不是什么"保密机关",但由于里面部门很多,所以门禁比较严格,有来访者,须先在门口电话联系,被认可后,再填写"会客单",还有什么"进门时间"、"出门时间"等等,很麻烦。有次刘湧阿姨来我们家,手里拎着一条鱼,在门口被门卫拦住,刘湧阿姨一本正经地说,哎,你怎么记性这么差,我就住在这院里面嘛,刚才出门去买了条鱼,怎么回来你就不记得了?边说边走了进来。她来家后讲给妈妈听,两人笑了一回。妈妈说,这中联部的人鬼点子就是多。
在我的记忆里,几十年里,爸爸妈妈一直是将刘湧阿姨的爱人汤权灿叔叔喊做"小汤"。我们这些孩子也就随着父母喊成"小汤叔叔"。"小汤叔叔"是广东人,个子瘦瘦小小的,人总是笑咪咪一副很慈祥的模样。说话也声音不大,语速较缓,斯斯文文的。在太行山时,"小汤叔叔"和我父亲都是"太行六分区"的,"小汤叔叔"是保卫部的。当年"保卫工作"就是握刀把子的,什么反特反奸,处决人犯都是保卫部门的事。我一直很难将小汤叔叔的斯文形象与"保卫工作"联系起来。我将这点印象告诉妈妈。妈妈说,"你恰恰想错了。保卫工作要胆大心细,就是你小汤叔叔这种斯文人才适合保卫工作,象你这种一看就粗野鲁莽的人,反而不适合搞这个。"说得我很无语。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由于人所共知的原因,生活较困难。刘湧阿姨和小汤叔叔来北京时总要设法从香港带些生活物资~比如砂糖啊、饼干啊、味精啊、鱼肉松啊等等的给妈妈爸爸这些老战友。有次他们来北京,不方便外出,就打电话给妈妈,让我去他们住的地方拿东西。记得是冬天,我去了。是些水果糖、肉松什么的几大包。刘湧阿姨朝我棉祆棉裤里使劲塞,还教我出门时如被人拦住怎么说等等。我印象十分深刻。那年月,这些东西对治愈我爸爸妈妈及家人的浮肿那就是极宝贵的灵丹妙药啊!那种老战友之间的关怀帮助,不论我爸爸妈妈何时提起,都是情难自抑。就是我这后辈,在书写这段前辈们的过往时也不禁泪水盈盈的。
那一代人的战友之情啊!看似也平常,实则浓浓地化也化不开。
俱往矣!
我爸妈那些曾经为了新中国的建立,而拼死斗争过的那一代人如今已所剩无几。做为他们的后代,我亲身见识过他们的战友情谊,我自然是永远无法忘记他们。但同时我也想让更多的后人记住他们,毕竟今天的天下是他们流血牺牲打下来的。同时他们身上具有的许多优秀品质与良好作风,在各类腐败严重腐蚀共和国肌体的今天,纪念他们似乎也有着些许的时代意义。
图为作者与九十二岁高龄的母亲合影
作者简介:
1949年生于石家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1965年于北京市东城区23中学参军,1968年复员回湖北武汉,同年在武汉重型机床厂当锻工,1973年武汉大学工农兵学员,1976年大学毕业后进入省电力局工作,1979年调入湖北省人民检察院,2000年提前退休当律师,2017年退出律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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